2013年8月24日,一场名为学在民间:在家上学&多元教育国际研讨会在北京举行,会议发布了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担任负责人的研究报告《中国在家上学研究报告》。
凭借这份报告和热烈的研讨会,我们进一步了解“在家上学”这一教育形式在中国的最新发展。据报告估算,当前中国在家上学群体人数约为1.8万人,正在实践在家上学的人数多达2000人。
9月,我们的记者走访了北京、大理、广东等地,拜访了多家“在家上学”的家庭和机构,我们发现,早年在家上学是一些家长无奈地逃离应试教育的选择,但如今,越来越多的人通过自主教育,寻找教育新的可能性,为此出现了丰富多彩、极为多样的教育实践。比如父母在家教孩子,社区居民把孩子集中在一起办小学堂,甚至还出现了小规模的私塾、学校等。他们秉持不同的教育理念,既有宗教背景、也有传统文化,还有最新的西方教育理念,大理的“散养”新式教育基地,更让“在家上学”成为群体文化现象。当然,我们也看到由父母作为主导的“在家上学”在目前的现实环境下出现了种种问题。
不可否认,今天,“在家上学”依然是少数人的选择。可贵的是,面对中国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教育体系,这些执着的父母们提出教育创新的可能性,“如果不去学校,我们还可以怎么做……”他们散布在中国大地,星星点点,亮起一个个家庭的希望。
面对“在家上学”的群体,研究者杨东平认为,“体制外的自下而上的教育创新和教育生长,最终会成为改变体制内教育的重要实践。”他们深信,教育变革的真正动力是在基层,在千千万万的学习型组织、家庭和个人。
回龙观的日日新
摘要:在日日新学堂,无论上课还是下课,总能看到成群结队撒野和玩耍的孩子们:有些孩子在沙地里玩得满头满脸都是沙土,有些孩子在双杠上爬上爬下倒挂金钩,老师们通常不会阻止孩子玩耍,而是陪着他们一起玩。“自由自在对成长而言是必须的,我们尽可能减少安全隐患,玩耍总会有一定风险,但这并不能成为剥夺孩子成长的理由。”王晓峰说。
九月的北京秋高气爽,沿着沙河水库南一路向东,穿过小沙河村,便可见到一座“渥丘园”。没有路标,没有校牌,一座游离于传统教育之外的家长互助式学校“日日新学堂”便掩映在这座150亩地的园林里,犹如北京郊外的世外桃源。
除了种着果树的山丘外,学校里有好几片属于不同班级的菜地,种植着各种有机蔬果。教室外墙是不加任何粉饰的粘土红砖,木结构的教室和实木地板营造出温馨的浅黄色,裸露出原木自然的肌理。玻璃窗户低矮到可供学生攀爬出教室,这是为了应对突发事件而特意设计的,学前班的教室里设有榻榻米,几棵植物在阳光下青翠欲滴。
中午12点半,两个斜挎着“日日新邮政”绿色挎包的三年级女孩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走廊里,两人掏出钥匙,打开门卫旁那个四四方方的邮箱,取出了4封信。信封上的邮票由不同班级自行设计,孩子们忙不迭将信封拿到一间教室,几个男孩围在桌前给每封信盖上红彤彤的邮戳和日期,这些信再由“邮递员”转交到收信人手中。
孩子给孩子写信,孩子给老师写信,老师给孩子写信,家长给老师写信……日日新学堂的邮局用书信传递着返璞归真的交流方式,试图在信息碎片化的时代重新建立起孩子们对写作、表达的乐趣。
在家读小学
2006年,王晓峰、张冬青夫妇面对了人生一次重大的抉择。他们决定让孩子在家读小学。
王晓峰、张冬青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他们自认为是高考制度的受益者,上世纪80年代初上了大学,后来王晓峰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张冬青则在高校做大学语文老师。女儿是他们第二个孩子,老大比她大11岁,当时已经上初中了。
夫妇俩有一个简单又模糊的教育理念,他们希望孩子能够快乐、健康、学以致用地成长。可是,刚从幼儿园毕业的女儿明显不够快乐,举手投足都小心翼翼,充满畏惧。王晓峰告诉记者,原因是幼儿园老师对纪律要求很严,不听话的孩子常常会被老师用关厕所等方式惩罚,女儿虽然乖巧,但多少受到了同伴被惩罚的影响,害怕去幼儿园。最初他认为,对幼儿园的恐惧是孩子的问题,孩子应该努力去适应环境。但他们面对孩子上小学时,两人想到一种新的教育方式:在家上学,希望以一种不同的教育方式陪伴女儿的成长。
为了让孩子有更多玩伴,一个朋友建议他们可以考虑邀请一些同类家庭一起办学。王晓峰便把自己的想法在小区的社区网上发布了招募帖。没想到,此帖引起了很大争议,不少家长表示质疑,劝告王晓峰不要拿孩子做试验品,甚至还有人指责他“开历史倒车,恢复私塾”,也有少数家长表示支持。那年“五一”过后,二十多个对在家教育感兴趣的家长聚集在一起,反复开会讨论家庭教育的可行性,摇摆不定的家长居多,大家讨论来讨论去,都说不出所以然。王晓峰在2013年8月24日举办的一个多元教育研讨会上回忆当时的情景:“后来我说老开会不是办法,我们总是要有行动,我说这样吧,找一个周末交钱,以交钱为准,我们就开始行动,租房子,请老师,安排课程等。我们就找了一个周末,从早晨一直等到晚上,一个人也没有。”
8月30日,离正式开学仅剩两天,王晓峰按捺不住了,决定行动起来。包括他在内,最终有4个家庭加入进来,每家凑了一万元,在回龙观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请了一名专职老师和一位生活老师,取名“日日新学堂”,语出《大学》: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女儿在家上了小学,王晓峰发现,她明显活泼起来,自己办了学,才知道学校生活可以让孩子快乐。
自然而然的教育
2013年9月的一个周一,上美术课的四年级的学生正在室外写生。三两个男孩趴在草丛里逮着蚂蚱,一个女孩在菜地边捡到了一只未成熟的青瓜,另一名女孩夹起画板坐在草地上,用铅笔描绘着阳光下一根狗尾巴草的倒影。
“画此时此刻你们内心的感受,而不是你们眼睛看到的东西。”美术老师对孩子们说。此时,玩累了的几个男孩也慢慢坐了下来,拿起画笔,面对一样的风景,画出完全不同的世界。
与传统学校不同,日日新学堂开设了五大类别的课程。有古典诵读类的人文课程,有科学课程、艺术课程、体育课程,最不同的是,还有社会调查、科学考察、参观、劳动、游学等社会实践类课程。
在生活美学的课堂,孩子们跟着老师一起坐在榻榻米上学习茶道;美术课上,孩子们用颜料玩印染、用石头做雕塑、树叶做贺卡,甚至在脸上画彩绘;课间操时,孩子们用中华武术替代了传统学校的广播体操;历史课上,老师用情景式的教学手法带孩子们从21世纪穿越回山顶洞人的世界,寻找他们的洞穴、食物、衣服和贸易……
三年级以上的学生每年会有半个月到一个月左右的游学。游学的地点选择十分多元,在湖南凤凰城,孩子们考察秦代古镇,体验土家风土民情;在闽西,孩子们在山中自己生火,挖竹子做竹筒饭,跟着当地人一起学习舞龙、剪纸和榨油;孩子们甚至还组织去湘潭和内蒙古考察古生物化石。
经过7年的教育实践,日日新学堂找到自己的教育理念:自然而然的教育—一种西方社会以人为本的教育与中国古典哲学中道法自然思想结合的教育方法。
中国传统教育通常把孩子比作一张白纸,以成人的标准和理想塑造孩子成才,而张冬青认为,孩子不应该是一张白纸,而是一颗种子,孩子并不是教育的对象,他们有着天然的成长的欲望和能力,自身就积淀了人类进化的各种基因。教育的使命是信任和尊重孩子,让孩子充分健康地成长。
在日日新,张冬青亲历了许多孩子的变化:一个4岁的男孩,因为母亲生了弟弟变得非常敏感,对弟弟充满了仇恨。来到日日新两年,他渐渐开始学会了接纳别人,学会了与他人分享;一个上课总是擦板书、按开关的自闭症孩子,在家长和学校的配合下,虽然仍然自闭,但已经开始愿意跟母亲复述他在学校的生活,尤其擅长画画;另一个患有行动障碍的孩子,甚至学会了跑步,特别喜爱唱歌……
在她看来,教育的本质在于提供环境,让孩子们在自然的环境里像种子一样可以汲取营养,充分成长,成长为自己。自然而然的教育就是让孩子这个完整的生命个体感受成长的所有快乐和烦恼,成人陪伴他们跨越一个个障碍和战胜所有生长之痛,使他们自尊、自信、宽容、坚韧。
日日新的教育体系
当留着大胡子的校长王晓峰走进美术课堂,一个一米多高的小女孩像小鹿一样跑了过来,送给他一张刚刚完成的作品,还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在日日新,孩子们很少有怕老师的,他们在老师面前畅所欲言,从不用担心罚站、罚抄,更不会因为成绩不好被老师歧视。老师们鼓励着孩子们独一无二的思考和个性的成长,很多课堂看上去都很没“纪律”,老师们很多时候会在草坪上、山丘上、树林里上课,课堂上,学生经常会打断老师自己提问,或是发表自己的意见。正因为此学堂严格实行小班教学:幼儿园一个班15人,学前班18人,小学20个人一个班。
2006年的6名学生,2007年增加到16名学生,2008年扩充到26名学生……如今的日日新学堂已成为包括幼儿园、学前班、小学和初中260多名孩子以及90余名教职工规模的民办学校。
王晓峰夫妇最初认为只要女儿小学毕业自己的使命就算完成了。没想到,口碑相传的影响力和滚雪球般的生源将他们对自己孩子教育的关注,转向了对新的教育方式的探索。
2008年,他们租了三套三居室,有了专职6位老师,还请了外聘老师。他们感到在小区里有很多限制,王晓峰在研讨会上坦言“最大的一个困惑就是安全,小区里面车来车往的,人来人往的,会不会发生安全事故?我们每天提心吊胆的。”
此外,聘请的老师也成为他们建立正式学堂的动力,他们意识到在这样一所家长互助学校,老师存在着失业风险、教育资历不可累积、教学经验在其他学校不可复制等问题,为了解决老师的后顾之忧,必须要找新的地方。
北京北面有一条小沙河,风景特别美,2008年,他们在沙河水库南的一块地上,集资盖了房子。“我们一直等到了10月22号,政府说可以动工了,我们赶紧动工,就开始盖房子,就是这所房子。”他们为新学校配备教学设施,同时也给老师们办理了保险。
2009年4月18号,他们搬到了新校区,搬进去的时候有40多个孩子了,14位专职老师,其中小学有十几个孩子。
如今,日日新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教学体系,成立了教研中心,“很严谨的教学研究和科研,孩子每堂课都有针对性的学习”。
在张冬青最初的设想里,上课是不需要用教材的。但没过多久,家长们对没有教材的学习表现出了强烈的担忧。权衡之下,她开始组织老师们自编教材,每一名新老师都需要参与教材的编写工作,也在编写过程中逐渐形成教育理念的共识。
在日日新学堂,无论上课还是下课,总能看到成群结队撒野和玩耍的孩子们:有些孩子在沙地里玩得满头满脸都是沙土,有些孩子在双杠上爬上爬下倒挂金钩,老师们通常不会阻止孩子玩耍,而是陪着他们一起玩。“自由自在对成长而言是必须的,我们尽可能减少安全隐患,玩耍总会有一定风险,但这并不能成为剥夺孩子成长的理由。”王晓峰说。
他举了一个摔跤的例子,“现在许多孩子一摔跤就摔到脸,因为不懂用手撑,原因就在于小时候没摔过跤,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自由自在长大的孩子们会在摔跤过程中学习如何保持平衡,相应运动能力就会增强,学会自我保护后,会更加安全。”
日日新学堂也有考试制度,但应试并不是学习目的。为检查学生的学习效果,对于二年级以上的学生,学堂也设有考试。但考试成绩不做评价和排名,慢慢地,学生们就会把考试当作自测,会有紧张感但却无压力感。事实上,日日新学堂转出的孩子们与传统教育的并轨并不存在太大障碍,曾经有一名五年级的学生,在六年级转入传统学校后成绩排在全班倒数第二,一个学期之后,他就成了全班的第二名,现在以优异的成绩升入当地的重点初中。“短期内会存在适应障碍,但长期来看,这些孩子在传统学校里依然优秀。”张冬青说。
互助式学校
起初组建的4个家庭,除了王晓峰的女儿外,都渐渐退出了。分析原因,王晓峰认为,虽然加入进来的家长都希望孩子能快乐地学习,但对快乐的认知上却存在差异:一些家长的目标是孩子真正快乐,而一些家长则希望快乐是方法,希望孩子快乐地应付考试,把学堂建成为应试教育的精品班。7年下来,学生数量是进多出少。
在多元化的在家教育生态中,有些人认为,在家教育的孩子需要满足一定条件:如自制力、上进心等。但在张冬青看来,在家学习其实没有门槛:爱学习是孩子的天性,不爱学习的孩子都是被家长老师所逼造成,对于贪玩的孩子,放任他们去玩耍,一旦玩够了,他们充分释放了自己就自然而然会回归课堂。在她眼里,孩子们没有懒惰的,懒孩子要么是因为身体不好,要么是因为没有兴趣被家长所逼呈现出来的“懒态”。
学生家长孙女士是学堂一名三年级女孩的母亲,作为工程师,她常常忙里偷闲来学校旁听课程。她觉得向来是“好学生”的自己活得太累,如今她对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她能够自得其乐地生活。另一名曾做过医生的学生家长,将小学二年级和幼儿园中班的两个孩子都送进了日日新学堂,之后她也从单位辞职,在学堂担任英文老师。谈起自己的选择,她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孩子的学籍和学位问题,她更关注孩子的成长。
作为家庭互助式学校,日日新学堂一直是家长们共同管理、共同出资、风险均担的模式运营。当学校扩充到百名孩子的规模时,学堂组建了一个家校共建委员会,每个班级有二名家长代表参加,代表分为生活、教学、课余活动等5个组别,学校事务由王晓峰和张冬青作为校长身份管理,但所有家长享有知情权和建议权。在这样的管理机制下,家长可以查遗补缺,高度参与学校的发展:有家长发现学校没有避雷针便提出来安装,有家长发现学校的果林缺少大树,便主动捐种树木,家长们还主动为学校的图书馆捐了儿童书籍……
他们中的大多数属于中产阶级,受过高等教育,有着开放的观念。毕竟在北京,一年3万多的学费对普通家庭也不算是个小数字,同时,让这些“00后”独生子女尝试新的教育方式,也需要平衡家庭成员的感受。
如今,王晓峰夫妇的小女儿已经自然而然地成长为一个独立、自信的初一学生了,她将伴随着日日新学堂一同成长,直至高中毕业。日益扩大的生源规模让王晓峰夫妇办学堂的动力已经不再仅仅是他们的小女儿,从一个孩子,到一群孩子,一座不同于传统教育的非营利自主精品学校已具雏形。
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