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先锋戏剧导演。在《人类学》一书里,康赫的自我介绍这样写:“浙江萧山沙地人,垦荒者和流浪汉生养的儿子,1993年8月开始居住北京,经数度搬迁,从王府井来到了回龙观,随后从老家接娶了妻子,随后又有了一个儿子,其间换过许多职业,家庭教师,外企中文教员,时尚杂志专栏作者,大学网站主编,演出公司项目策划,地理杂志编辑,日报记者,戏剧导演,美食杂志出版人,影像设计师,样态设计师,当代艺术鞭尸人,由实而虚,直至无业:一位从不写诗的诗人。”他说他的命和他的父母一样,是垦荒。只因“北京犹如沙地,是流浪汉们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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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以八年的时间写一部1345页厚,133万字之巨的实验性质的长篇小说几乎是一件古人干的事情了(高效高产的网络小说不算),让人联想到的是十九世纪的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二十世纪的詹姆斯·乔伊斯、普鲁斯特。康赫今年春天出版的这部长篇小说《人类学》,光体量就让人吃惊。
与之前描写南方生活的长篇小说《斯巴达》不同,《人类学》把目光指向北方——北京。在九个月里,一百多人轮番登场,有房东,有大学生,有外交官,有亿万富翁,有文人,有演员,有银行行长,有艺术家,有跟爸爸赌气剁了一个手指的从西北来的年轻人等等。在康赫看来,九十年代精神走下行线,但时不时还有一些跳跃性动作,“现在是完全崩毁了”。在这部宏大而奇谲的小说里,康赫想记录下他记忆中的那个九十年代。
诞生 用细枝末节记录一个时代
对康赫来说,《人类学》一开始以及一直的名字就是《入城记》,就是一群人在一座陌生城市北京的故事。“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很多人都觉得这个名字不好。但对我来说无所谓,孩子名字早都取好了。”后来又叫《徒人传》,徒劳的徒,也是徒弟的徒,“听起来很拗口,不知道什么意思。因为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一直是一种徒弟的状态,但是也不知道是谁的徒弟,他不愿成为一个master(大师),也不愿成为主人,他觉得主人的态度是有问题的。他看上去傲慢,但是对自我的认知永远是徒弟,所以叫《徒人传》。但是太拗口了,没有徒人这样一种人。最后很偶然的,才定名为《人类学》。”
小说里的主人公麦弓和康赫一样,来自南方,寄居北京,哲学出身,酷爱尼采。此外,《人类学》里有一帮相对独立的人群在其中进进出出。“我一方面喜欢中国古典的那种流动感,讲故事的时候说着说着,一拍桌子:‘今天就讲到这儿吧!’明天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顺乎一种自然性的流水账,我也喜欢西方小说巴尔扎克那种建筑式的构造,面对一个城市、那么大一个群落进行架构。我想能不能把这两者合在一起。现在差不多解决了这个问题。”
但实际的工作比这要具体太多。康赫想记录一个时代,也记录下这个时代生活的细枝末节。比如他记录树叶在怎样的一个状态,花在怎样的一个状态,以便比较准确地掌握季节的流动,比如这个季节冷暖交替的时候穿什么衣服。比如小说里面有一个出租车司机,一路从东大桥到广播学院,从朝鲜东拉西扯到黄色社会新闻,是康赫在出租车上的录音实录。
他记录方言的状态,比如在北京的台湾人,他找台湾人做采访;比如北京话,找北京土著做采访;比如记录自己家乡萧山当地偏绍兴话的方言,康赫说自己想记录下这个时代语言的肌理。他笔下写一个西北姑娘从西直门到动物园这段路上的一段意识流,西北方言和普通话交织影响,康赫写这段话的做法是,大致写一个东西,然后找到本地的朋友改成当地方言,拿回来之后删掉一些又回到一种半方言的状态。“我必须考虑普通话的侵蚀程度,在某种意识状态下可能会回到哪种语言形态。”
绵延 写每一个字都是对身体的消耗
“这有可能是我最后一部用文字写的小说了。”坐在康赫回龙观家中的书房里,他这样告诉新京报记者。“写作人老得非常快。2007年初稿写完,和朋友聚会,他们很惊讶:‘你怎么一下变这么老。’后面再改,我每时每刻感觉到自己衰老,因为对身体的消耗。”
《人类学》的写作绵延八年,真正写作历时四年多时间。2006年康赫辞去《华夏地理》的工作,开始写这部小说。2007年夏天写完初稿。“当时我像做雕塑一样,这边一块那边一块搭个架子,大概有个四五十万字吧!然后就放那里不动了,因为已经耗了我很多体力,也没有钱了。”康赫说,写作需要大量的体力、精力以及经济上的支持,于是又出去工作,去美食杂志做执行出版人,“做了一年多,挣了一些钱,打算辞了,可以动手了,但还是下不了决心。”真正推动他修改的是作家出版社的编辑李宏伟。
李宏伟对康赫的作品并不陌生。在2000年、2001年的文学论坛“北大新青年”上,康赫主持文学,是文学版著名ID,网上连载《斯巴达》、《审问记》等小说,李宏伟都看过。当时等着看《斯巴达》之后的《特洛伊》,但离开文学论坛后就没有了下文。《特洛伊》正是后来《人类学》这部小说的雏形。后来通过朋友重新联系康赫并出版这部小说,李宏伟说没有犹豫做不做的问题,只是想怎么做的问题。说起如今这部大部头的小说,李宏伟很有信心。“普通好有可能会错过,但是顶尖好是不会被错过的。”
体悟 写小说和登珠峰差不多
在康赫自己看来,这本书一开始是拉伯雷的腔调,但再看下去发现不是,可能《史记》的分量更重一些,偶尔会有巴尔扎克的影子,内心可能还会有乔伊斯,“但这个东西已经很难说是谁了,它就是一种技法。”
其实所谓技法也需要特别精细而踏实的工作,比如人们熟悉的意识流,“思维的科学是有的。”康赫说,很多意识流是乱写的,而乔伊斯是遵循这个科学的。他在大学时代开始研究意识流,记录自己,也记录过别人思维的流动状态。“意识流不能根据你的需要让一个人怎样,你必须尊重它一个自然的流动过程。在意识行为里面也有自己的流动,它过不去就是过不去,那就别去了。”
“写这个小说和登珠峰差不多。”康赫说。在《西藏人文地理》工作的时候,他登过一次珠峰,在那一次登珠峰中,他发现了自己身体的潜能,“我走得特别快,后来中科院的人给我测了一下,他们说,你的心跳不对,完全不能以这样的速度走路。”“我那时候认识到自己的体能,我知道不用去做个普鲁斯特式的作家,老流虚汗,躲在一个角落里写,尽量逃避消耗。当我定下这个写作计划的时候不会怵,但其实也怵了。”写完一百万字,康赫接下去打了半年网游,不想见任何人,埋在游戏里面,“特别特别空虚。这大概是我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了。”康赫说,他已经考虑用影像来写小说。
几天前,在一个年轻写作者的新书发布会上,作为嘉宾的康赫发言说:“听说他辞职了,辞职是一种天赋;如果他坚持了,那坚持下去是个更重要的天赋。”
来源:新京报